第60章_一盏春光[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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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直至钟邵奇一边帮她吹着头发,一边低声说“等会儿去我妈妈那边坐一坐”,陈昭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之前说的“和某个人确认一下”——这个某人,就是他的母亲,也是陈昭一直没有跟他提起过的、绑架案共犯之一,洛如琢。

  房间里静了片刻,只余下吹风机呼呼作响。

  “为什么专门跑去见洛夫……见你妈妈?”她想了想,复才抬头看他,目光疑惑,“跟洛一珩有关?”

  “跟绑架案有关。”

  钟邵奇放下吹风机。

  说话间,复又拢了拢她满头乌发,接过她反手递过来的皮绳,生疏地系了个马尾辫,“她也该对我们有个解释了,所以,趁着事情没进一步发展之前,我们过去坐坐。”

  他并没把事件的细枝末节说得清楚,好在陈昭也无意对这些个事问出究竟,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所以起先倒也没什么。

  只是等到把自己收拾完、换了衣服,她坐进车里,看向窗外,方才有点小小感慨浮上心头。

  洛一珩的事暂且不提,但是洛如琢和绑架案之间的联系,她从没透过半点口风,现在这样过去见一面,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钟邵奇这吹了不少耳边风。

  可她那里有这么笨。

  就算讲清楚洛如琢参与其中,除了增加母子之间的裂痕之外,她总不能要求钟生把亲妈也给绑了吧?

  真来那么一遭,豪门悲喜剧上演现场?母子械斗爱恨交加?……

  “昭昭,笑什么?”

  她想到这,蓦地有些发笑,引来一旁钟邵奇微微疑惑的一声问。

  后脚刚坐上驾驶座的阿德也被这一声“吸引”,扭过头来。

  陈昭忙又轻咳两声。

  心虚地摸摸鼻子,随口找个话题敷衍过去:“没什么,咳,我在想,第一次去你妈妈家里,早知道就换件更宽松点的白裙子了,这黑的以前买来尺寸刚刚好,可我最近吃太多了……对、对了,钟生,你那袋子里是什么?”

  她指了指他手边的牛皮纸袋。

  刚才临上车前,他又回楼上专门去取,装进袋子里捂得严实,到现在也没露出过真容。

  “一盒磁带,”见是她问,钟邵奇也没藏着掖着,隔着袋子,冲她拍了拍里头隐约可见轮廓的方块状盒身,“等会儿带给她的。”

  磁带?

  陈昭歪了歪头。

  大脑里记忆搜寻好半天,才找出点蛛丝马迹。

  “在香港,你……大妈拿给你的那盒磁带吗?”

  “嗯,”他点头,看向窗外,话音忽而有些晦涩,“钟礼扬留下来的,我没有听过,但我猜,应该是说给她听的话多吧——以后应该不怎么会过去了,就顺手带给她。”

  陈昭愣了愣,蓦地想起他刚刚回到上海的那一晚上。

  想起他曾经掏心窝和自己说过的,他与生父之间那点淡到旁人无法想象的感情——连见都没见过一次,没有讲过一次话,不知道哪怕一点对方对自己的感觉,生来做一世父子,实在有点缘薄。

  什么话也没再说,她靠近他肩膀,两手一齐,捂住他空置一旁的左手。

  孩子气地玩着那手指,直至他笑笑,轻轻地,也与她十指紧握。

  “以后我们每年都留一盘家庭录像带吧,”他说,“等以后我们都老了,一起看看,比这个好多了,是不是?”

  她笑,用脑袋磕磕他肩膀,“好啊,把我拍漂亮点哦。”

  约莫一小时后,汽车驶入洛宅所在的圣安德鲁斯庄园。

  与涵璧湾不同,这里犹如一整个园林辉映,人工造就的绿意错落有致,车辆穿行其间,四周隐约有点欧式古堡的华贵氛围。

  可以说,完全是那种,就差没把“我们高人一等”写在墙上的风格。

  “……”连自认这几年已经见了世面的陈昭,下了车,四顾片刻,也不由感叹一句:“你妈妈还真是……有品位。”

  而且还有钱。

  上次绑架自己的时候可不是这一栋,在上海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洛夫人就靠着吃这几栋房子的老本,也绝不会落魄到哪里去。

  还没感叹完。

  钟邵奇便提前一手拉住意图乱跑的她,话音淡淡:“只是撑场面、吃老本而已。”

  洛家没声没息已经不是一两年了,只是洛如琢由始至终都觉得自己还是洛家小姐、事事要求尽善尽美而已。

  这话说得难得直白,以至于来接人的新管家也忍不住脸上一红,不敢再搭腔。

  只得伸直手,往里一指,做出个“请”的手势,“少、少爷,夫人知道您过来,今天特意下了厨,我们还是尽快过去吧。”

  钟邵奇点点头。

  而后,阿德留在车上,剩下他们两人加上管家,一路从后车库顺着楼梯往上,不多时,便绕到花园,从侧门拐进客厅。

  厅里无人,倒是从厨房里隐约传来香甜味道。

  陈昭侧头一看——哪怕是在厨房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地方,洛夫人依旧坚持一身旗袍,端庄优雅,连挥着锅铲给苹果派翻面的时候,都像是在做缝纫刺绣的精细活。

  看得人心惊胆战,生怕她被烫到。

  陈昭压低声音,伏在钟邵奇耳边:“我以后也要学这、这么做饭吗?”

  好复杂。

  钟邵奇弯下腰,同她咬耳朵:“不用,你可以在家里做麻辣烫。”

  她笑出声来。

  就只这么一笑,洛夫人猛地扭头,看见两人已经到了客厅,随即便将锅铲往身旁女仆手里一塞。

  转过头,面带微笑,招呼着在大理石餐桌边落座。

  还不到晚餐时间,桌上只摆放着三块黑森林蛋糕、一壶红茶,和随即呈上桌的一碟色泽金黄的苹果派。

  “阿齐,难得你过来,我特意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苹果派,你试一试,”洛夫人把苹果派往钟邵奇面前推,动作间,复又扭头,不失礼貌地冲陈昭颔首,微笑,“哦对,还有陈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这次过来,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准备,试试这蛋糕吧,是家里王嫂最近做的新品,不知道你的口味……但我尝着觉得不错。”

  一点也看不出来苛待的影子,更别说昔日绑架的时候冷言厉色的模样。

  陈昭心里一咧舌,没点破,只低头默不作声地吃着蛋糕。

  好半晌,大家都各自“心怀鬼胎”,就等着玻璃纸被捅破的时候。

  只是陈昭没想到,到最后,先开腔的竟然会是一贯最沉得住气的洛夫人。

  “对了,阿齐,你有没有听说,卓瑶要结婚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的还是一个分外耳熟的名字,“你知道,两年前钟业……你爷爷,让你和宋静和结婚的时候,我就很不看好,说到底,我还是觉得卓家那丫头比较适合你,落落大方,家世背景也没得挑剔,没想到,被别人捡了个便宜。”

  死寂。

  陈昭正打算尬笑两声捧个场,藏在桌底下、无聊间摩挲着裙角的左手,忽而被人扣住手腕,默默向上,十指相扣。

  而后——

  上桌。

  摆给人看,示意了一下。

  “正好说起来,”钟邵奇话音很平静,“这次过来除了有几件正事要说,也顺带告诉您一声,让您见见儿媳妇。”

  大大方方,坦然明了。

  洛如琢或许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终究是没忍住,脸色一变。

  她声音温柔压低:“阿齐,我知道,是因为陈小姐怀孕了,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种家庭,有孩子不能说明什么,你在外面随便有多少个孩子,但是家里还是必须有一个上得了台——”

  钟邵奇点了点头。

  “你指的是李卿言和你的区别吗,妈?”

  李卿言。

  钟礼扬的合法妻子,香港巨富李家嫡女,他的“大妈”。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洛如琢声音陡然拔高八度:“你、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

  “不用管我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妈,我还没有问你,关于怀孕的事,我们没向外界说起过,更没跟你提起过,你怎么知道的?”他一字一顿,“妈,是你神机妙算,还是,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你出现在什么不该出现的地方,嗯?”

  陈昭愕然扭头。

  “你!”

  那厢,洛如琢亦拍案而起,纤纤玉指,直指钟邵奇面门,颤颤不已。

  “你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养大的亲儿子,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你这是什么态度!钟绍齐,你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她值不值得你为了她这样跟我说话!”

  她深呼吸,在这种时候,尚且记得摆摆手,让管家和女仆上楼避开,免得人前失态。

  末了,调整许久,方才又挤出微笑,语重心长,“她是什么出身,以后你带着她去哪应酬?高尔夫球场,网球场,让她帮你捡球吗?阿齐,就算你不介意,你就不怕给钟家蒙羞,给我们洛家……”

  又是这套说辞,又是那种语气。

  可惜,陈昭已经不是当年十**岁的小丫头——话听了一半,已经快要跟着拍桌子了。

  她刚要愤而起身,反驳两句,却被钟邵奇轻轻按住。

  侧过头,看见他金丝眼镜下微垂眼睫,颤颤之间,再抬起时,已然神色冰冷。

  “咔哒。”

  一个手机。

  准确来说,是一个锁屏照片上、一男一女姿态亲密的手机。

  陈昭探头去看了好半天。

  这一男一女里,女的……她看看洛夫人,又看看照片。

  还有点眼熟。

  “我不觉得丢脸,从来都不,”钟邵奇说着,轻点屏幕,“但是妈,你或许也应该想想,你跟李耀阳做‘夫妻’的时候,有没有给钟家丢过脸,给洛家丢过脸了。——当然,你都愿意让李耀阳给洛一珩担罪,他对你的价值,应该和古代面首差不多,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威胁你什么,只是觉得很好笑而已。”

  “……很,好笑?”

  这是平生第一次。

  他对洛如琢说,真心实意,冷静自持的一句:“我觉得你很好笑”。

  永远对她保持竭力包容的少年,她的亲儿子,她一生积蓄心血培养用来报复钟家的亲儿子,对她说,“我觉得你很好笑”。

  陈昭看着女人颤颤巍巍,目眦欲裂,一句话下来,仿佛过了漫长时间,以至于几十年如一日要求自己端庄的洛如琢,竟再也撑不住半点雍容姿态。

  击溃她的甚至都不是所谓的丑态,所谓的照片,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她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坍塌眼前。

  她跌坐回椅上,喃喃自语:“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这样对我,原来你和你爸爸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钟绍齐,你不理解,我是做母亲的人了,我的心里……”

  钟邵奇打断她:“别再用你是我妈妈来威胁我了,如果你真当自己是我妈妈,那两年前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如果你在,这盘东西,”他从纸袋里掏出黑色磁带,“也不会能够交到我手里。”

  洛如琢看向他的视线迷茫。

  “这是什么?”

  “是钟礼扬留给我们母子的录音带,我没有听过,如果你要,给你。但我跟你换一样东西。”

  磁带被抵在桌边。

  而钟邵奇话里话外,是不容置喙的笃定:“我要洛一珩的下落,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现在把它磕碎。”

  “……”

  一生这一次。

  一次,这一生。

  洛如琢盯着那磁带,许久,又看向他,沤红的眼圈里夹杂着恨意与痛,却只忽而,惨烈地大笑起来。

  “钟礼扬、钟礼扬,他就连死了,留一样东西给我,也都是威胁我、让我们洛家绝种,好,很好,你跟你爸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似哭似笑。

  钟邵奇面无表情,将手里的磁带对准桌角——

  “把磁带给我!”

  霍然,却被人劈手夺过。

  甚至没有一丝阻拦的意思,他早料到这个结果。

  洛如琢将磁带死死抱在怀里。

  “你舅舅已经帮一珩找了替罪羊,带他回日本,”她笑中带泪,指着门口,“你要是找得到,就去找,就去找!”

  陈昭盯着钟邵奇。

  钟邵奇亦沉默着看向她,很深很深地看向她,末了,扭过头去,平举右手,看向洛如琢。

  他的右手中央,是一条横亘始终的疤痕。

  “你错了,妈,我跟钟礼扬有一件事,永远都会不同。”

  “……”

  “我要保护的人,会保护一辈子——就像我十七岁那年,妈,圣诞夜那天晚上,你问我‘是不是一定要走’,我回答你说,‘是’。”

  一定要走。

  一定不能食言。

  一定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雪夜里,听着圣诞歌一个个都停息,而没有哪怕一首,是为她放着。

  要保护她,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看来您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所以,誓词,您听听就好,”他拉住陈昭的手,低下头,“好了,昭昭,我们走吧。”

  那天傍晚。

  洛宅一层,视线昏暗,没有一盏薄灯点亮。

  餐桌上,只放着一台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老式收音机,和一碟已经冷透了的苹果派。

  洛如琢坐在餐桌边,手里把玩着那盒磁带。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定决心。

  她伸出手——

  磁带被按进收音机仓门,短暂的磁带回旋声后,开始播录。

  年岁一长,里头的声音也跟着磨损,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不甚清切。

  还好,四下无人,她也不需要装作那个端庄的样子,可以把收音机抱在怀里,贴近耳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仔仔细细地听着,唯恐漏下哪怕一个音节。

  “如琢,如果真是你听到这盘磁带,我会很开心,因为这代表,你终于愿意再跟我说说话,虽然,只是我单方面在说……”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见过钟礼扬,也太久没听过他的声音。

  以至于,当确切的声音响起,她还有点迷茫:是他的声音吗?是阿扬在说话吗?

  应该是吧。

  好半天过去,她又想,除了钟礼扬这个混蛋,已经没人叫她如琢了。

  “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像他一样,蹲下身,在你面前,问你从哪来,怎么这么狼狈,会不会说粤语……如果我做个温柔的人,你会不会不那么恨我。”

  “可惜,我知道世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在你心里,永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是个混蛋,也是人渣,我想,你没有嫁给我,是你很庆幸的选择吧?我不会阻止你。只是,如果你听到这份磁带,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其实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在纽约,买了一栋小公寓,像你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我想把它布置成一个很温暖的家,有晒太阳的小阳台,有藤萝书架,还有漂亮的秋千…”

  磁带磨损的沙沙声不断响起。

  他说了很多,但她听到的太迟,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一边擦着眼泪,呜咽嚎啕着,一边捶打着收音机,怪它,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太晚了呢?

  “……但我想,”或许是捶捶打打起了作用,猛地一下,又有清晰的声音响起,她急忙贴近耳边。

  听到,最后的残损话音里,他说:“你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因为你那么善良,那么坚强,我们的孩子,克绍箕裘,齐家治国,一定也会是个好孩子。”

  洛如琢呆了呆。

  磁带不再放了,停了,而她把录音机放回桌上,又转而捻起一块冷透的苹果派。

  某些回忆,却也在这时与她“重逢”。

  ——妈妈,你可以,可以做苹果派给我吃吗?对不起,我知道很难,只是我……

  ——阿齐,你应该先把该做的事做好,再来向我提条件。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她曾经这样无情的拒绝过自己的孩子。

  却也是那一天的晚上,她又想起那张失望的脸,偷偷摸摸起床,找了份菜谱,笨拙地学着,做了十几次苹果派。

  做到最成功那一次,已经快要天亮。

  看起来真漂亮,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她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装盘,放在孩子的床头。

  她等着他起床的时候,红着脸,惊喜又诧异地说“mom,Iloveyou!”

  也等着他拥抱她,像世上所有普通而平凡的孩子那样——

  “真怪,这一盘没做好。”

  而几十年后,她吃着自己做的苹果派,却迟来的,就这样泪流满面。

  “真奇怪,做的这么难吃,那孩子怎么吃了那么多,还说好吃呢,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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