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番外五父亲(下)_一盏春光[豪门]
龙腾小说 > 一盏春光[豪门] > 第72章番外五父亲(下)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72章番外五父亲(下)

  直到很久以后,钟意晟总会想起那天——父亲离开后的第二天。

  他还在为丧仪焦头烂额,一封从韶关寄来的厚实信件却恰时投递到家,还点名道姓要自己签收。

  折腾了好一会儿把信收下,等到闲下来想起,方才拆开来看。

  里头倒出来一沓一沓扎好的红纸。

  钟意晟嘴角一抽,拾起去看。一眼便瞧见最顶上那张,笔墨清晰,寥寥数行字,写得是:惊闻邵奇先生过世,特按邵奇生前愿望,将所书红纸奉上……在先生灵前焚尽即可,逝者已矣,愿节哀顺变,阿弥陀佛。

  落款,南华寺惠成大师。

  钟意晟原先生的那些好笑心思一时都散去,竟还愣了愣。

  好半天,才不知想起什么,颤着手指,一张张往下翻。

  “愿意忱与意晟身体健康,一生平安。”

  “愿意忱婚姻幸福,手术成功。”

  “愿意晟事业顺遂,守业无难事。”

  ……

  “愿昭昭。”

  这张纸上,墨渍晕开大片,显然是迟疑良久,不能下笔。

  最后,才补上这么一句。

  “愿昭昭免于颠沛惊苦,愿总有一日,能与她重逢。”

  他翻看着每一张红纸的署名和时间,才知道,原来自从母亲去世,每一年,父亲都要飞去南华寺,在母亲生日的前三天,虔诚地向无知其所在的漫天神佛告解。

  求过妻子在天上的安康。

  求过子女的平安。

  求过今生,

  也求过来世。

  没变过的是,在每一年求签的红纸上,他都求过,愿与发妻重逢。

  没有地点,没有时间。

  只要能再和她重逢,在梦里也好,来世也罢,他都能释怀。

  钟意晟紧攥着那张红纸。

  没有人知道,一生纵横商场的钟邵奇先生,在生命的终点,有没有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当他一生骄傲脊梁,在佛像金身前缓缓跪倒,满头白发在烛火映照中飘摇。

  钟意晟想,父亲至少是抱着满腔的希望离开的,他把他所能做的一切,能为所谓缥缈来生铺的路,都已经做尽了。

  2073年12月28日上午,父亲的葬礼在香港殡仪馆举行。

  钟意晟代替姐姐主持大局,忙得焦头烂额。光是唁电名单就列了足足七八页,更别提来自官方的压力和各式各样的被动的流程安排。好不容易一切基本妥当,钟意晟和病中的家姐草草交代了一下准备事宜,便“轻装上阵”,到了现场。

  大抵因为父亲那些个所谓“华人之光”的名号实在过于如雷贯耳。

  上午的追悼会吸引了来自各方的关注,除了一群受邀的亲朋好友以外,媒体记者和爱看热闹而挤在门外的群众也不少。

  熙熙攘攘间,还有不少香港市民自发买来花圈,以表哀思,到后来,连马路两侧、对面花园都摆满,动静太大,香港警方为此,还不得不在港岛的北角地区实施特别交通管制,以配合丧礼的举行。

  “沉痛悼念钟邵奇先生”的横幅在灵堂正中央徐徐铺展。

  上午九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

  经官方安排,由香港特区行政长官秘书长徐华主持,中央驻港联络办副主任陈越宣读发来唁电及致送花圈的机构及人士名单,此后,两位国家部级、副部级领导先后上台致辞,深表哀思。

  生荣死哀,不外如是。

  而这场追悼会的最后,在所有不得不接受的流程结束过后,终于留给了钟家人自己追悼亲人的时间。

  钟意晟穿着家姐准备的黑西装走上台,与徐华先生微微颔首过后,走近话筒。

  ——底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一眨不眨看向他,实在有点叫人头皮发麻。

  好在,他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倒不怵场,加上手中空空,一副完全可以脱稿的自信样,旁人还以为他是有多成竹在胸,底气十足。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钟意晟最后压根就没写稿子,连客套话都不打算讲。

  他只打算在父亲的葬礼上说说真心话,哪管是谁在听。

  于是乎,清了清嗓子,他真正开始了在父亲葬礼上的“发言”。

  这正是后人收录成文,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最经典十篇悼词之一的——《在父亲葬礼上,我说了一些话》。

  全文如下。

  “首先,很感谢大家来到这里,相信大家都认为我站在这,是打算说一大段长篇大论,来歌颂我父亲在世时所铸就的伟业,又或是感叹他一生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吧?但我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抱歉,那些话,大家去智脑上搜索搜索就能看到了,一定比我能想到的要详细,所以我就不念了。(笑声)

  好吧,别看我把话说得这么满,事实上呢,就在三天前,我姐姐让我写悼词的时候,我还在为此苦恼。

  但后来转念一想,人总会有生老病死,如果悼词总是千篇一律,拿到葬礼上一念,大家象征性地哭一哭,那不就说明这个人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吗?

  我得声明啊:我父亲绝对不是一个无趣的人。(笑声)

  所以,今天,我只打算像和朋友们说说话一样,讲一讲我的父亲,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哪说起呢?

  父亲很爱读书,我也跟着看过不少,就从一句书摘开始吧。

  或许不精确,但我想,季羡林老先生在《八十抒怀》那本小散文集子里的这句话,应该能很好地概括我父亲的一生——“在灰蒙蒙的一团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老实说,在我活着的这个时代,从我的家庭,我实在很难去真实地感受什么是父亲所体验过的“灰蒙蒙”,但我知道,那确实存在过。

  因为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会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是随手拈来的,哪怕是我父亲,除了保持优异的学业成绩以外,从小还需要每天平均花费十二个小时,去学习六国语言、钢琴、书法、马术、击剑、高尔夫球、网球……数都数不清的那些繁杂的特长。

  他的优秀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他真真正正通过双手和汗水磨砺出来的优秀,让他获得世人的尊重。

  很难想象吧?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我父亲八十多岁,只要手还能动,脑子还能转,他都没有停止过看书读报,去汲取这世界的养分,他甚至能够比很多年轻人更顺畅地使用智脑和人工AI,训练家政机器人并略加改写程序,来使机器人更好地适应他的作息习惯。

  他从不落后于时代——这或许是我父亲几十年来最无需分享,却最珍贵的人生经验,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把它当做一种优点。

  他从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苛刻他人,对于自己的好学和勤奋,始终保持谦虚,这种态度时常让他获得旁人的尊重,而他也因为这份尊重,对待这世界常怀宽待。

  说到这,大家或许都还记得2051年那场金融风暴,一天内沪指狂跌,随即而来的是整个股市的大洗牌,接连有老牌大企业被紧盯狙击,香港也受到波及,饱受其苦。

  我还记得那些新闻,三天里,有十五个人跳楼,有白了头发的老奶奶,有带着孩子的小夫妻……那段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大家都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波会席卷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就在第四天,是我父亲力排众议,说服股东会,冒着深陷囹圄的危险,以百亿注资入股港汽、中天救市,一夜之间,将其拉回安全线上。

  顷刻间,股市沸腾,无数人因此免于倾家荡产。

  我讲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告诉大家,我父亲有多么专断,眼光有多么独到,我想说的是,这次投资其实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后续效益,甚至让我们因此而亏损七十亿港元。但站在我父亲的立场,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受国之恩,受股民信任,所应有而去回馈的担当。

  ——三十年来,SZ成为香港的王牌和指路标,在那个当口,唯有SZ出手,才能够安定人心,才能够稳住风口。

  我父亲做到了,至于这样“损己利人”的原因,曾经有媒体采访过父亲,他当时说的话,想必大家或许都还有些印象。

  他说,“投资固然可取,但把全部身家放在一处想求一步登天,不可取。我不希望有人再因为股票妻离子散,希望大家把目光放长远,脚踏实地,才是人生的至理箴言。”

  脚踏实地,时刻保持仁厚和谦虚,这正是我父亲在成家立业之后,最最奉行的人生准则。

  嗯,说了这么多,大家现在是不是已经默默在脑海里,建构出一个比我说之前还更宏伟立体的、关于我父亲的形象了?

  OK,rightnow,让我来帮你们打碎和重塑吧。(笑声)

  我的父亲啊,据他自己说,从三十岁往前,和三十岁往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至少在我出生以后,我所看见的父亲,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是“随和”。

  很惊讶吧?确实,他在很多人眼里,今还停留在一个贵公子又或是成功企业家的精英形象,可是,别看他看起来总是冷冷清清,实际上他在家又很爱笑,特别是当我妈妈在他身边的时候,偶尔还能蹦出几个意想不到的冷笑话,逗得我们笑得不行——他倒是憋着笑。

  你们能想象吗?我父亲摸摸鼻子,问我们:“有这么好笑吗?”然后自己脸通红,一直打量我妈妈。

  我妈妈一笑,他就憋不住了。

  也太可爱了吧?(笑声)

  不仅如此,我父亲还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热衷于各种极限冒险运动,蹦极、跳伞、攀岩,当然,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千万别让我妈妈知道他又跑去做这些!

  我妈妈一开始唠叨,父亲就只能乖乖把自己那些小心思放下,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对于我妈妈的爱远胜于挑战不可能的刺激,当然,或许还因为……我想我妈妈的唠叨功力——应该远比那些运动让人历久弥新、印象深刻。

  哈,但这话我可只敢说一次,大家偷偷记住就好,别念叨着,让我父亲听见了,我妈妈可得在梦里教训我了。

  所以说啊,我希望大家以后回忆起我父亲,千万不要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形象。他从来没有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并没有让自己隔离于烟火气之外,我的父亲,他爱笑,偶尔幽默,喜欢接触各种新奇的东西,也有并不完美、笨手笨脚的时候。

  比如他就从来学不会陪我玩滑板和平衡木,在这种事情上,你甚至可以说他“呆萌”,但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成千上万的父亲都会做的蠢事——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家人,让自己的孩子开心,以及永远保持对待所爱之人的耐心和温柔。

  这是我父亲教会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并不从书本,从言语,而是从他几十年如一的行动。

  从他每一次亲吻我母亲的侧脸,感谢她为这个家的辛苦经营,并告诉我作为一个小男子汉,要学会保护姐姐、保护妈妈,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位女性的真诚付出;

  从他每一次认真而耐心地教我功课,到后来我成家立业,告诉我如何去摸索成功的道路,而从不曾因为我的天资愚钝而厌烦,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个在路上尝试前进的奋斗者;

  从他永远的不卑不亢和温文的傲骨中,他教会我,永远不忘自己的尊严,也要学会捍卫和尊重他人说话的权利;

  他教会我很多很多,是我人生道路上当之无愧的明灯和指路人。

  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永远对人生保持热忱与笃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为后悔驻足,不为前进而盲目。

  当然,我想,一切都会有例外。

  譬如,对于我父亲而言,哪怕他相信人定胜天,并且因此竭尽全力,不为人生中所做下的决定有任何过分的悔恨——但如果一定要说有,只可能是,关于我的母亲。

  他曾经没能阻止死神走向我母亲,并把她从我们的身边带走。

  虽然他不曾明说过,但我们知道,这是他人生中莫大的遗憾。

  幸好。

  如今,当死神同样向他走来,这次绝不是遗憾的重复,而是我父亲弥补遗憾的机会。

  当他们在世上某处,抑或是就在我们身边而看不到的地方,围着温暖的炉火席地而坐,讲起过去的故事,我想,那会是我父亲一生中,终于重归幸福的时刻。

  或许有一天,历史书上会给我父亲留下一则小小的版面;

  又或许,世人还会记得,很多年前,有过这样一位青年,他用他一生砥砺奋斗,铸就了一个关于SZ、关于香港的经济神话,是一位无比出色、成就显赫的企业家,是一位关注民生、关心社会的慈善家,更是一位由始至终贯彻原则的绅士,我与家姐心中无与伦比、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

  所以,说到这就足够了,父亲,你的善良、正直、智慧和诚实,将会是我们无价的财富,能够成为你的孩子,是我一生最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我将永远思念你,直至我们终于能够在某处重逢。

  好啦。

  现在,你终于能够再一次亲吻母亲的侧脸,终于能够,为母亲再唱一次圣诞赞歌,如果看见我们只是在泪水中怀念你,应该会无奈地笑笑,又摇摇头,或是站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吧?

  我几乎看见了。

  为此,我祈祷永远,永远。

  我希望你们迈过死亡,将永不再分别。

  愿爱与你我同在。”

  追悼会结束后,钟意晟和杵着拐杖、仍坚持为父亲扶灵的家姐一起,做了最后的送别。按照父亲亲笔所书的遗嘱,遗体在家人的目送下火化,次日,便经由两姐弟一路“护送”,带回上海,与早早安排的陵园入殓人员交接。

  一切都来得顺遂而平淡。

  唯一有些让人意外的是,陵园的守墓人突然从相熟多年的老赵,换成了一个满头白发、七八十岁上下的……外国老头儿。

  说是叫老宋,长了一双蓝眼睛,黑头发,发根还是金色的,简直怎么看怎么怪。

  更别提,这人还只有一只手。

  虽然说是生病的时候组织坏死截了肢,不知道的,还以为年轻时候被仇家寻仇滋事,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钟意忱微微蹙眉,给钟意晟打了个手势。

  钟意晟会过意来,扭头走开几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原本打定主意想和陵园的负责人交涉一下,换个人稳妥些,却不料电话刚一接通,那头,负责人便温声告诉,说是父亲早有安排,除了这个老宋以外,还会有两三个五六十岁的警卫守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阿爸认识他?”钟意晟捏了捏眉心,对那头发问,“我怎么没见过,而且这个年纪的老人,自己都……”

  负责人依旧还是那副腔调,听着温和,但似乎也没给什么第二选择。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先生,是您父亲提前和我们安排过的。”

  “……”

  闻声,钟意晟略有怀疑的眼神不觉瞥向那个笑容可掬的白发老头儿,默然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那好吧,既然是我阿爸的主意,那就这样。还有,我会多给一份钱,你适当给他涨涨工资,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要是身体熬不住,就换个人吧。”

  这守墓的活计由是交给了这个叫老宋的白发老头儿。

  此后,每逢清明扫墓,又或是初三上坟,都能见上几回。

  钟意晟身体好些,来的也比姐姐勤快点,因此和老宋还算是熟稔,偶尔还能说上两句话。

  老宋说自己之所以来守墓,除了是得过父亲的允许之外,还因为父亲答应他,把他的爱人也葬在这,不仅如此,等他百年归老,也能在这块墓园里有一片小小的位置,长伴在爱人身旁。

  钟意晟不懂阿爸为什么会答应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葬在这处陵园,左右查过,也没查出来自家和老宋有什么交情,论起套话,更是比不过眼前这个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小老头儿,只得作罢。

  一晃是四五年。

  老宋的腰越来越佝偻,还是守在那墓园里,钟意晟见过几回,总觉得莫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这年清明拜祭完父母过后,专程自个儿请老宋吃了顿饭,席间婉言提醒,像老宋这个年纪,膝下没有子女,是该去养老院颐养天年——

  “在这守着,你住的也一般,天天也没人陪你说话,”他斟酌着字词,“老宋,我真不是嫌弃你,这几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每次过来,墓碑都是干干净净,听那群年轻点的说,你每天都擦、每天都陪着在墓碑边上左右说说话,我很感激你。但你这个年纪了,我有点,怎么说呢,心疼你吧。我爸爸不在了,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应该好好享享福。”

  老宋笑笑,也不回答,只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

  “这样吧,”钟意晟以为他是为钱犯难,“如果你是经济上有问题,我这边给你出了,也当是给我父母攒点福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全上海最……”

  “阿晟啊。”

  “……啊?”

  钟意晟愣了愣。

  实话实说,除了家姐以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这么叫过自己了,平常老宋也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声“钟先生”,今天被陡然这么喊一句,颇有些暌违经年的错觉,他一下有些没缓过劲来。

  老宋却只笑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但没什么,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年轻时候做过很多……事,你们家对我有恩,我也没地方可去,能够待在墓园里,身边都是我的爱人,和过去的朋友、亲人,我想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朋友,亲人?”

  或许是钟意晟过于精确地抓住了这段话里的关键字。

  本来还没意识到自己“露出马脚”的老宋,登时一脸心虚。

  好半天,老人只能叹了口气,冲钟意晟做了个“嘘”的手势。

  蓝眼睛一弯,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团。

  “人不总得有点攀亲带故的白日梦吗,天天守着,我心里早把钟先生钟太太当做我家里人了,更况,你说他们做了那么多善事,我这么一普通人,还不把发自心底把他们当活菩萨啊?”

  不过一两句之间,老宋又恢复了过去那密不透风的口径。

  “……”

  钟意晟苦笑一声。

  知道自己这是再问不出来什么了,也没打算强求,只得应承了老宋接着守下去的愿望,吃完饭,便开车把人送回了墓园。

  到要离开时,却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偷偷下了车,拐个弯,悄没声息地绕了回去。

  也因此,他躲在老宋屋后,不远不近,正好能看见老宋坐在自家父母墓前,面前摆着刚刚从酒店打包回来的两菜一汤,还配了半壶白酒。

  一句两句,配上一杯酒,一口小菜。

  老宋念叨着:“你说说,表哥,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结婚找对了人,生了孩子,一对儿女都是善良人,意忱呢,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每年过来了,总会让人给我送点东西,亲手写一张慰问贺卡,你别说,字跟你一模一样,一看就是练过的……至于意晟嘛,他果然是更像陈昭,一副热心肠,你知道不知道,他今天还跟我说,要出钱送我去养老院享享清福。”

  “我当然是没答应,宋思远还埋在这呢,我哪能答应,但我嘴上不说,心里头啊,真是暖和……好多年了,这孩子还是头一个跟我讲这话的,你说,他也不知道我跟你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是一个守墓的,他也这么热心,可不就是第二个陈昭?”

  不像和自己同桌吃饭时候的拘谨,老宋和已经故去的墓中人闲话家常,偶尔讲到兴处,孤零零的一只手还不够用,比比划划也不过瘾。

  看着有些滑稽似的。

  可钟意晟知道,这是老人家开心了。

  属于他们,属于父亲,甚至属于自己这一辈的时代,都总会过去。

  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少年壮志,许许多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都被这些人静静埋在心中,不提,不问,也不说。

  只有在这样的平静闲谈中,才能倾诉出口。

  钟意晟静静看着夕阳下那孤独剪影。

  有好多的疑问堵在喉口,譬如,“你究竟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事”,又或者是“你是我们的亲戚吗,为什么过得这么落魄”,甚至于——“你对我们做的事,到我父亲离开前,终于得到他的原谅了吗?”

  可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只是在第二年同样的时间,又带着“老宋”出去吃了顿饭。

  买过几次新衣服,带着逛过公园,也去过博物馆。

  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他对待老宋很尊重,很体贴。

  老宋起先以为他是要套话又或者有什么别的图谋,谨慎得很,可不料他年年如是,一句也不多问,还真就只是和人唠唠嗑,有事没事,来找老宋说说话,让他别那么寂寞而已。

  第五年,老宋走不动了,进了医院,也是钟意晟安排护工,忙前忙后给老人安置医院。

  老宋看着他,终于松了口,问了一句:“其实,你想知道什么?”

  钟意晟正给老宋削苹果,笨手笨脚的,听他陡然这么一问,差点划破手,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

  “哦,你说你和我父母的事吗?这事不用提了,都过去了。你都给他们守了快十年墓,不过有多少事,多少爱恨情仇的,不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别说,这答案还挺有文采。

  老宋被逗笑了,“你啊……”

  钟意晟也笑了。

  末了,话音一转,他向老宋说起一段从未和旁人分享过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手里动作不停,轻声说,“我有两个奶奶,一个,是妈妈的干妈,我们叫她李阿婆;还有一个,是妈妈都不认的妈妈,叫苏慧琴,我们没见过几面。一次是我十岁生日,另一次,就是她的葬礼。

  妈妈跟我说过,这个奶奶对她不好,很苛刻,可也跟我说过,这个奶奶一辈子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穷怕了,苦惯了,可明明妈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还是咬着牙把人带大,然后在我妈妈哭着说要去香港的时候,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塞进了妈妈手里。”

  钟意晟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摆进床头柜上洗好的瓷碟里。

  一边摆,一边继续咕哝念叨。

  “……我妈妈跟这个奶奶不亲,逢年过节不在一起,只是我有个舅舅,结婚的时候,妈妈递过一次红包,人没过去,后来也因为这事吧,苏慧琴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不长,可挂完电话,妈妈就哭了,谁都劝不住的那种哭。

  我那时候还小,就问妈妈,‘妈妈,你都不喜欢你的妈妈,为什么要哭呢,是不是她骂你了’?妈妈说不是,她说,哭是因为妈妈的妈妈,那天在电话里,对妈妈说,‘辛苦了’,和‘对不起’。就这么两句话,那么多年的恨啊,怨啊,好像一下子就散了。好吧,有点傻是不是?但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可惜,这个奶奶不久就过世了,后来妈妈才知道,原来参加舅舅婚礼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行了,然后让舅舅给妈妈打电话,很多年都没见,想借着这个名头见我妈妈一面,还杵着拐杖,自己颤颤巍巍在厨房里做了一顿饭,没什么特别的,就茄子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加个菠菜汤,都是我妈妈小时候爱吃的——可我妈妈没去,就全都倒掉了。

  我妈妈那天回来的时候跟我说,回头看看,这辈子过的已经够幸福了,甚至已经忘记怎么去怨恨别人,她不是一个擅长记恨的人,很多事,只要一句诚恳的‘对不起’,就让它过去吧,时间会冲淡一切。”

  老宋默然良久,听他说着。

  而钟意晟笑笑,递了块苹果到老宋嘴边:“好了好了,别多想了。其实吧,你说的对不起,我已经代替妈妈听见了,如果我没猜错,以前我和姐姐每年生日,除了致宁叔叔以外,还会收到一个不署名叔叔的礼物,前头十年吧,我妈妈每年都把这个叔叔的礼物扔了,后面收到了,就默默收着——她跟我说,这个不署名叔叔,曾经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这个叔叔就是你吧?”

  老宋愣了愣。

  “好朋友吗?”老人话音艰涩,“她这么说、说我吗?”

  他清楚地看见老宋眼中有泪。

  “……应该是吧。”

  是故,暌违许多年。

  他终于是代替母亲,向这位曾经的、没有机会冰释前嫌的挚友,点了点头。

  老宋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老人轻声说。

  “我一直以为你像你母亲,其实,你最像你父亲,”他紧紧地、紧紧攥住了钟意晟的手,“……阿晟啊,谢谢你。”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了钟意晟一个这么高的评价。

  于是他也笑。

  点点头,说:“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lt6.cc。龙腾小说手机版:https://m.lt6.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